叙述一个村落,离不开村落的水系。
离开眼前这条小溪30年后的再一次踏入,那种物非人非的时代变迁感,着实让我震惊和伤怀。这就是堨川。
辛丑秋日的午后,我带着女儿回到了家乡程家堨。沿着堨川溯源而进,讲述着一个童年的快乐。哪里有平滑绵延千余平米的山石,哪里有三两巨石围成的小潭,哪块石头下面可以摸出八寸长的石斑鱼……
程家堨源位小川村对岸,一源三村,里面是灵山和古稔。两条源头,各占其一。古稔村在东北向,灵山村在东南向,两源在程家堨村石桥头完成集结。沿溪两井,一曰外石井,长成梅花状,是为梅井;一曰里石井,现已填平,不复原状。传说中,两口石井均深不可测。有一村民挑着担,不慎滑肩,扁担掉入外石井中,后来竟从杭州钱塘江现身。
无论如何,这样的说法太过夸张了。不过井深处,有着许多个头硕大的石斑鱼,倒是真的。江氏连字辈绰号狗分的老人,就可以作证。那些个夏天,一条溪流中都是人影,嬉水的儿童,摸鱼的少年,捣衣的女人……这些热闹中,就有狗分的身影。他在摸鱼。一只手伸进一块大石头,洞口太小只够着鱼尾,只见其肩膀奋力往上一扛,大石头一动,手中就有一条活蹦乱跳的石斑鱼……
程家堨村携十个自然村,从小川对岸桐坑源始,一路而下至堨川口进源,绵延三公里。夜幕降临,一切归于沉寂,散布在陡峭山脊、狭窄山坞之中的大小村落,如同隐身一般,难以找寻。待得旭日东升,炊烟四起,三三两两荷锄南山的村人出现时,才又有了欢声笑语。
陡峭,逼仄,落后……却又让生活在这里的大多数人舍不得离开的地方。这个地方叫家乡。
程家堨姓氏庞杂,以江、程、凌三姓为主干,兼有叶、吴、汪等诸姓。村子虽以“程家”命名,程姓不算是村里人口最多的姓氏,主要分布在行政村所在地程家堨村及上游桐坑源村、大汰自然村。江姓分布除行政村所在地外,还有上汰、上山、文山等自然村。凌姓以溪东自然村为主。
一个地域的文明进程,人是主要因素。有了人的参与和活动,村庄也就有了温暖。
一
1958年深秋,一只队伍十余人,拖家携口往岩寺罗田进发。其中的半支留在了当地,另外半支又回到了故土。回来的是江月中一家。水碓被不断上涨的江水淹没了,江月中又建了一座水碓。淹没的水碓叫外碓,新建的水碓叫里碓,一个家族后靠后,围绕一座水碓安下家来。
江月中不仅开水碓,还开着药店当着医生,划分“成份”的时候便成了“中农”。没有被往上划的原因是,每年赚得的钱财大抵投到一座堨坝上。开水碓首先要筑堨坝、建水圳,堨川三年两头发大水,堨坝时常冲毁,冲毁了又要重建,刚入库的银元便又哗哗外流,家中和贫农无异。
不为良相,便为良医。江月中替人瞧病开方,即便病人没钱,病也要看,名义上说赊个账,其实他们家还要贴上一餐饭。大老远来看病,总不能让人饿着肚子回去——源太深,一些山脊人家,走一趟得几个小时。到了年关,江月中就要把未付诊费的药方付之一炬。做了一辈子的好人,1982年辞世的时候,赚来了一支很长的送葬队伍,以及让人时常念叨的名声。
江月中时常出诊,一条源里跑,后来还在新溪口卫生院当过院长,到了退休年纪了,又被小川乡卫生院留用了十年。过了七十岁,真正退休了,人也没闲着,依旧行走在治病救人的山道上。
江月中的拿手绝活是小儿麻诊,一种由麻疹病毒引起的急性呼吸道传染病,传染性特别高,在缺医少药的年月,病死率高,他一张处方,通过辩证诊治,三五回加减,总能药到病除,村人称他为“老月仙”。
江月中的妻子余桂梅,人称老月嫂,虽不识字,却从娘家带来了医治“小儿脐风”的秘方。小儿脐风病症,多发生在新生儿身上。由破伤风杆菌侵入而引起,发病时,新生儿牙齿紧闭,口吐粘稠痰液,类似得了肺炎。老月嫂用当地草药“九层格”等三味草药,似病情调整用法用量,大抵痊愈。
六零关时,社员吃食堂,一个村子的人都饿着肚子。老月嫂常用瓷缸煨一种猪草根填充肚皮。村人以为她在炖米粥,揭开一看,一股青气直冲脑门。村人说,昨天有人来看病,你不是还送了人家一个苞芦馃?老月嫂说,人家是病人,身子骨弱,总不能让人家饿着回。
江月中夫妇俩的绝技,他们的四个儿子都有继承。随着医学的发展,特别是相关疫苗的出现,小儿麻诊因“种痘”而退出了历史舞台。倒是老月嫂的脐风秘方,行至今天还在为许多新生儿服务。
二
1983年5月,我在小川街头见过一次程寿娣。皮肤黝黑,身体粗壮,站在江边,如同铁塔一样。其实程寿娣个头并不太高,只是我当时刚上初中,个头小,相较之下才有这种感受。程寿娣的家乡叫桐坑源,程家堨村新安江最上游的一个组。工作之余,到了家门口,总得回家看看。要回家,就要过新安江,要等渡船。
当时的程寿娣刚从歙县县委书记任上履新徽州地委书记。程书记要过江回家,按理说,早该安排好接送的船只。可是家乡人或是县里、乡里的好意,都被他毫不客气地拒绝了。程寿娣在等渡船。大概半个多小时后,渡船来了,程寿娣上了渡船,缓缓离开了小川码头。
自始至终,边上就一个年青人跟着。
村人相告,程书记原来回家,都是一个人到深渡坐班船,桐坑源没码头,每次都要到小川过渡。“他公私分明,从不占公家便宜。”
程寿娣1984年因病辞世,或许我见到他的时候,尽管表面上身体壮硕,其实已然病魔缠身,才同意有人跟随,以应不时之需。
程寿娣排工出身,参加过剿匪反霸和土改工作,是村里的老革命。参加工作并走上领导岗位后,时常一辆自行车骑着上山下田做调研,是百姓心中的亲民书记。在家乡有关程寿娣的故事可以说上一箩筐。
程寿娣的自行车,除了铃不响,却是哪儿都响。一辆旧车却从来不舍得丢。下乡的时候,总是一个布包一个草帽,和个老百姓无异。那时候下乡,赶不回单位,就要在百姓家吃公饭,吃好后,程书记都要补上钱和粮票当餐费。有一次回家乡调研,就在同村人家吃饭,程书记一样算上餐费,老乡不高兴了,说,老程你不把我们当自家人了。程寿娣说,我们当然是一起打小长大的老伙计,可这是党的纪律,作为一名党员,我不能违反党的纪律呀。饭钱依旧照付不误。
程家堨源三个村,3000多人口,购粮都要到小川粮站,极不方便。上世纪八十年代,在程家堨源口新安江畔,建成了程家堨粮站,解决了一条源及新溪口连山、街口镇洁湖头等周边村民的购粮难题。村民们在家门口就能买到大米,心头特别高兴,都说这可是程书记爱护家乡人民,为家乡做了一件大好事。
三
手持竹篙,斗笠蓑衣的船头一站。时间一到,竹篙轻点,喊一声“开船了”,渡船缓缓离开埠头。一天的生意开始了。渡船的起头是程家堨码头,终点是深渡,去一次4小时,再回来又要4个小时。艄工姓凌,程家堨村溪东人,孩子们喊他清照公。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挂机船没有运营之前,一条源的人的出行全靠摇橹划浆,一天的时间大多花费在了渡船上。
清照公吃住全在一条船上,船就是他的家。直至九十年代初,程家堨码头第一只挂机船下水运营,把他的渡船远远甩在后头时,已愈古稀的清照公,才十分不情愿地宣布“退休”。
程家堨村溪东组以凌氏为主干,主要由小川洲头梁迁入。有江必有渡,凌清照就是当年的渡工,这一行干了一辈子。跑三江四码头,见多识广,曾是小川凌氏三祠堂的祠堂头,亦是个了不得的头衔。
改革开放之后,个体经营业全面复苏,特别是水上客运业,如雨后春笋般迅猛发展,程家堨码头客运船只有五艘之多,三艘常开深渡,两艘常开小川,人们出行十分便利。新世纪初期,随着“武新前公路”开通运营,水上运输逐步式微。“船老大”们大抵转行他业。上汰江氏有一个“土墙班”,以打土墙、盖土楼为业。一个漫长的农耕时代,乡里人大多没有能力盖砖瓦楼,多以周边红土为原料建土楼。土墙班上工,个个生龙活虎,一周时间不到就能下架。之所以要快速完成,大抵是土楼经不起雨淋,若是开工到落瓦的时间一长,保不齐就会遇到雨天。
打土墙不仅要有一身力气,还得考验恐高。墙体越筑越高,人站其上,不习惯的人,腿肚子就会哆嗦起来,自然干不了这一行。
一条堨川,历史上有13座水碓,其中大部分为程家堨人所建。水碓里有榨堂,可以打菜籽油、豆油、茶油。江连荣、江治国叔侄掌管程家堨水碓时,还为公家经营过桕籽油,那也是程家堨水碓最为火红的时候。一个不大的榨堂,从舂粉、蒸料、踏箍、上榨、打油……总有十几号人。打油的时候,大家伙儿一起上,喊着整齐的号子,即便冬天裸露着上身,也能出上一身大汗。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江治国还曾任乡镇企业油厂厂长。可惜的是,这些农耕文明的佐证,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,随着机榨的出现而关停。这些手艺人,他们没有输给其他的手艺人,而是输给了一个不断进步的时代……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早上抑或夜晚,榨堂倒塌,剩下了一个个令人怀想的遗址……
程家堨水碓还有个巨大的磨盘,带动磨盘的是水车。有一回守碓人程旺高在清理水车下水塘垃圾时,水车突然动了起来,打在程旺高身上,顿时就受了重伤。程旺高口中吐着鲜血,爬到300米外的村卫生室时,终因受伤过重而逝。四
2017年正月,我在老家过春节的时候,爬过一次文山。
文山就是家门前的一座高山,也是程家堨村最早消失的自然村。一个小时后到得山顶,落入眼帘的熟悉的村庄,早已变了模样:我曾就读的文山小学早已倒圮,边上不少土楼墙体倒塌或出现裂痕。并且全都上了锁。
一个村子还剩一户人家,主人叫江建军,四十出头。
江建军说,明年这个时候,他也要搬到山外去了。“孩子在外读书,回家一趟不方便。”
一听此言,其实我是应该为他高兴的,心中却莫名涌起一缕感伤。
之后我没有再去文山。怕去了又会勾起心底的念想。近些年来,程家堨村的高山村落,上汰、大汰、上山等村,人口逐年递减。留守村中的大抵是不愿离去的上了年纪的老人。还有几只看门的狗。陌生人进村,此起彼伏狗吠声,成了村子最后的生气。
历史的车轮,总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地变换着我们的家园。2020年程家堨中心村通过美丽乡村建设,村容村貌焕然一新。可无论她如何变换,唯一不变是根植在我们心底的乡愁。2021.11.5伟民于至简斋https://mp.weixin.qq.com/s/YAIGkeuSGhzziBCwPLpxzw